标题: 真实的与虚幻的——读蓝石长篇小说《中年期》 [打印本页]

作者: dragonkym    时间: 2019-5-25 01:25
标题: 真实的与虚幻的——读蓝石长篇小说《中年期》
从体量上看,蓝石的长篇新作《中年期》无疑是一本小书,在自序中,他也直陈自己对这种“小薄书”的喜爱之情,在正文中,他更是不无自嘲地暗示读者自己写的就是一本小书,如果读者能从中得到一点儿养生知识,自己就算没有白写一场,再加上他在书中写的不过是生活中时时可见的日常小事,叙事又几乎零度般平实冷静,因而,读者很容易为这一切所惑,相信这的确是一本小书。但如果你真的这么认为,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或者说,你中了作者的圈套:表面上,这固然是一本“小薄书”,但从内容上看,这却绝非一本“小书”。与其这样说,不如说这是一本“大书”。因为,就在这本薄薄的“小书”中,作家提出了一个极其严肃的大问题:现实的真实性问题!

当然,就世界文坛而言,这并非什么新问题。早在1949年,小说家福克纳因其“对当代美国小说做出了强有力的和艺术上无与伦比的贡献”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他就在获奖演讲中质疑了这个充满了战争和死亡威胁的世界的真实性,并提醒人们注意这种现实的非真性,尤其是提醒年轻作家要在抵抗这种现实的非真性的普遍基础之上展开自己的写作。

这是何等清醒的认识,又是何等坚执的追求。

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就是在这样的认识之上展开其写作的,或者说,这是理解马尔克斯的关键。在他眼中,这个充满了战争、死亡、奴役、欺诈、傲慢、偏见、规训、惩罚的现实世界,不过是一个缺乏人类史依据的幻象,而他以写作所创造的那个自由、平等,充满爱情与幸福的世界,才是“千真万确的现实”。

蓝石并没有像马尔克斯那样,以魔幻之笔创造一种异乎寻常的、强大的文学现实,并以其反证现实世界的非真性、虚幻性,而是反其道而行之,以极端写实的笔触,将现实的庸常、破败、琐碎、无聊和盘托出。手法虽然不同,却达到了同样的艺术效果。

小说《中年期》主人公何继东所面对的,是一个庸常世界:他与妻子赵小艳之间原本也有感情,可一旦赵小艳在经济上占据主动之后,他与何继东之间的关系就立刻颠倒过来,她不停地规劝/规训何继东,让他接受现实/实际,让他学会计算/算计,让他服从规律/规矩……这让何继东苦恼不堪,因而对她不是沉默以对,就是能躲就躲。有其女必有其母,赵小艳的母亲也是如此,她对何继东这个女婿原本也是满意的,甚至赵小艳与何继东结婚就是她有意撮合的,但一旦赵小艳挣得比何继东多之后,她迅速调整策略,改变态度,一见何继东的面就耳提面命,让何继东上进、努力、拼搏,这让何继东更加烦恼。更让他难受的是儿子何想,小小年纪就满脑子算计,满肚子功利,看父亲挣得少,在家里没有话语权,就对其爱答不理的,甚至冷嘲热讽,而对母亲则百依百顺,好言伺候。他之所以这么做,就是想从母亲那里要钱要东西。家庭是这样的无趣,“朋友圈”也不怎么样,甚至更糟:在市直机关当公务员的石强得意时卖弄、自恋,每次聚会都喜欢带一瓶进口葡萄酒,并自带醒酒器等,在酒桌上反复对朋友进行美酒启蒙,展示格调、卖弄风度。他生活中却毫无格调和风度可言,为了一个空酒瓶,他就把服务员折腾得几乎落泪。更极端的是,一旦事业受挫,不能公款消费时,他就变得无比抠门,请朋友吃饭不再一掷千金了,而且斤斤计较,弄得朋友们尴尬不已。最后,他因贪腐而锒铛入狱,面壁思过。先在市房产局当局长秘书,后下海经商并事业有成的章宏伟,则是另一副面目,他对妻子总是横眉冷对,对情人则总是青眼有加,但到了人生的关键时刻,移民国外时,他带走的却是自己的妻子,而非自己信誓旦旦要给个名分的那位红颜知己。原本还能和何继东说得上话的、有着“现代化席卷东方大地之后”硕果仅存的“古典美”的李晓,也择木而栖,嫁给了大腕。

这一切,都让何继东痛感人生的孤寂与虚无,因而,他极力逃避:他似乎对家产生了幻灭,因而一有机会就往北戴河跑,期望通过在那里的写作,修复内心的枯寂;他往往逃避朋友聚会,反而更愿意与陌生人进行短兵相接的交流;他似乎对人产生了幻灭,不愿与人多言,却愿与一只玩具熊亲密交流;在孤寂实在无法抗拒时,他只能眼含热泪,怀念亡故的母亲……为了抵抗全面崩溃的随波逐流,他只好通过写作,寻求人生自救的蛛丝马迹,尽管他心里清楚,这一切都是徒劳,充其量只能削弱进一步蒙羞的可能。正是在这样的叙述中,小说主题得以凸显:这个物质上天、精神落地的世界,这个欲望凶猛、情感委顿的世界,这个资本为王、斯文扫地的世界,是否真实?或者说:这样的世界是否值得寄身其中?!

当然,问题并非到此为止。

在《现代性的五副面孔》中,美国学者马泰·卡林内斯库指出,在19世纪前半期的时刻,在作为西方文明史一个阶段的现代性同作为美学概念的现代性之间发生了无法弥合的分裂,他据此确认存在着“两种现代性”:一种是资产阶级的现代性概念,这种现代性“大体上延续了现代观念史早期阶段的那些杰出传统”,即进步的学说、相信科学技术可以造福人类的可能性、对时间的关切、实用主义和崇拜行动与成功定向等,这一切,是现代社会制度得以建立的基石;另一种是审美现代性,它厌恶中产阶级的价值标准,并通过多样的手段来表达这种厌恶,从反叛、无政府……直到自我流放。简言之,审美现代性是对资产阶级现代性的反叛,是对它的公开拒斥和强烈否定。

我们上文提到的福克纳、马尔克斯等对现存世界非真性的揭示,在相当程度上,就是审美现代性对作为社会制度及理念的资产阶级现代性的强烈拒斥及无情批判,然而,令人悲观的是,从这“两种现代性”发生分裂的时候开始,从审美现代性向资产阶级现代性展开猛烈攻击开始,将近两个世纪的时间过去了,资产阶级现代性不仅没有因为这批判而有所改良或撤退,反而以更加激进更加全面更加无孔不入的方式统治着这个世界,而审美现代性却一路溃败,越来越萎缩,越来越小众。

在当代中国,所谓的审美现代性与现代社会制度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同谋、同构关系。这在蓝石《中年期》小说中一个极其重要的人物身上体现得尤其淋漓尽致。这个人物就是何继东唯一可以交流的朋友丁磊。对这个虚幻的社会,丁磊表达了彻底不合作的态度。他拒绝家庭,拒绝名利,拒绝成功,拒绝一切,因而,家庭、单位、事业等普通人追求的东西,甚至包括何继东视为拯救精神的写作,在他看来都等同于无。为此,他逃避一切。为了逃避,他投身一家名叫“知足常乐”的按摩房,跟那里的小姐打成一片……他用这种放浪形骸的举动宣告,他是这个荒诞、虚幻的现实社会的“浪子”。但就是这么一个“浪子”,似乎也无法摆脱现实的强大与阴险。小说结尾,这个现实的“浪子”竟然被按摩房中的一个名叫小红的小姐“收编”了,眼看着就要陷入养家糊口的日常轨道,眼看着就要陷入“成功学”耳提面命的世俗宿命,眼看着就要陷入人情世故的一地鸡毛之中……

读到这里,我似乎听到蓝石心中发出一声近乎绝望的叹息。

这声叹息让我们再次确认现实的非真性,更让我们再次追问马尔克斯笔下那个“新型的、锦绣般的、充满活力的乌托邦”到底在哪里?让我们追问到底怎样那个“谁的命运也不能由别人来决定”“爱情是真正的爱情,幸福有可能实现”的乌托邦才能降临人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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