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庵：《庄子》像侦探小说一样复杂

dragonkym

从1986年开始，阅读《庄子》已经持续三十年，止庵说：“《庄子》是一生对我影响最大的一本书。它让我获得了精神解放。”从牙科医生到职业读书人

止庵毕业于北京医学院口腔系，毕业后当了牙科大夫，后来又到卫生部下属的《健康报》工作，那时工作比较闲，就开始东看一本，西看一本地读书。止庵说，“我中学时遇到‘文革’，大学时也没学过中文，我受到的所有中文教育都是自己一本书一本书读来的。书看多了我就想，一个人必须要有安身立命的基础，有的书可以闲看，但有的书会让你一辈子受益，不能闲看。我觉得《庄子》就是一本让我安身立命的书，一本对我影响最大的书。”

1986年，27岁的止庵决定认真、完整地阅读《庄子》，但《庄子》几乎是先秦典籍中最难读的一本，不能白天上班晚上读，应该全力以赴，“所以我就到医院让医生给开了个病假条，窝在我十几平方米的家里专心读《庄子》，我找了从郭象开始的十几种注本，早上起床后就把它们放在桌子上或床上，一句一句对着看，就这样整整读了四个月，读的过程中写了五万字的笔记，虽然觉得我的理解还很肤浅，但大概明白《庄子》是一本讲什么内容的书了，同时感觉自己的精神得到了洗礼。读完《庄子》，我觉得自己的性格脾气、自己和社会的关系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

此后看到新的《庄子》注本，止庵都会读，到1996年，他已经读了一百种注本，“那一年我白天在公司上班，晚上回家就写读庄笔记，一年时间，写了三十几万字，这一次可以说，《庄子》里的每一句话我都读懂了。每一句话我都会写上我觉得对的注解，然后再写上我对这句话的理解，后来出版社要出我的阅读笔记，我又花了一年时间整理，1997年书稿完成，1999年出版，2006年又出了一遍，到现在这个版本，是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的，我在新版序里又加入了我对《庄子》新的理解。”

《庄子》讲道理的过程比结论更有意思

止庵说，要读《庄子》，首先要明白这本书和庄子这个人的复杂之处，“先秦确有庄子此人，但有关庄子的大部分记载都来自《庄子》这本书，而书中的人物，有的是纪实，有的是寓言，稀奇古怪，十分可疑。另外庄子应该和孟子是同时代的人，但孟子提到过杨朱、墨子，却从未提到过庄子。而《史记》中提到的有些《庄子》篇目，却不见于流传到现在的《庄子》。而且《庄子》文体混杂，有的篇目被认为是中国最好的文章，有的篇目却被认为是应试之作，写得很差。所以《庄子》其实不是一个人和一派人的书，而是一脉人的书。”

止庵因此认为，《庄子》一书和庄子此人，“复杂得就像侦探小说”，“可以肯定地说，《庄子》的作者有庄子，也有庄子的后学，以及后学的后学。不过从内容来看，可以肯定的是，《庄子》的作者很喜欢写文章。先秦时还没大有文章的概念，都是很直接地把问题说明白，但《庄子》却喜欢用很多的形容词，喜欢把过程写得很复杂，《庄子》讲道理的过程甚至比它的结论更有意思。”“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止庵说，《庄子》的核心思想可以通过几个小故事来说明，“一个故事，是说庄子在水边钓鱼，楚王派了人去见他，说要把楚国交给他治理。庄子眼睛不离水面，跟来者说，你是愿意做死了三千年被供奉在庙堂的神龟，还是愿意做正在泥里爬的活着的乌龟，来者说愿意当活着的，庄子就说我现在就是在泥里爬呢，你回去吧。”

另一个故事，写三个“能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很要好的朋友，其中一个死了，孔子派子贡前往吊唁，子贡却见这两个人弹着琴唱着歌，一点没有悲伤的样子。子贡回来后不解地问孔子，孔子说“彼游方之外者，而丘游方之内者”。止庵认为，庄子的思想，就是“游方之外”的思想，“方”是什么？“方”就是社会上的各种规矩、礼仪、价值观，以及富贵、权势、荣耀、地位，庄子是在这一切之外的。

《庄子》中最重要的一篇《齐物论》里，讲了一个人凭几而坐，“形如槁木，面如死灰”，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于是出现了“吾丧我”三个字。止庵认为，全部庄子哲学讲的就是“吾丧我”这三个字。要解释这三个字，最恰当的语言就是《逍遥游》中的话：“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功”是你给社会做的事，“名”是社会给予你的东西，“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就是说庄子是一个个人主义者，他不愿意给社会做事，也不愿意让社会给他什么东西。而到了“至人无己”的最高境界，甚至“我也没有对自己的设计”了。这就是“吾丧我”的三个层次。

回到自己本来的状态

止庵说，要理解庄子哲学的价值，需要对先秦哲学思想有个背景了解，“几乎所有的先秦哲学都是讲为君为臣的道理，比如老子的哲学是为君哲学，是讲怎么控制、管理一个地方的。而几乎所有的先秦哲学都是两个人的哲学，比如孔子讲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先秦哲学不是‘求圣之道’就是‘求胜之道’。但是庄子完全不同，既非为君之道也非为臣之道，更不是求胜、求圣之道。庄子是一个人的哲学，是在社会既有秩序之外的。”

因此，是一种探讨如何独立思考、自由思想，如何保持自我的心灵哲学。庄子不反社会，不是要对所有的“是”说“非”，而是要在既有的是非观之上，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是非观，回到自己的本来状态，从而通过“吾丧我”，达到“自适其适”的境界。

要达到心灵的自由，达到“自适其适”的境界，就要摆脱“功、名、己”这些让我们变得不是我们的东西，要反对人的异化。止庵说，“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提出了现代人面临的最根本的异化问题。在我们的物质世界刚刚开始的先秦时代，在还没有被物质控制、异化的时代，庄子就先知先觉地提出了警惕异化的说法，庄子说要‘物物而不物于物’，说的就是不要被异化，要保持自由、独立的意思。”

止庵认为，这个异化，既包括物质对我们的异化，也包括精神的异化，“庄子对我的最大影响，就在这里，之前我愤世嫉俗，觉得世界对我不公，但读了《庄子》后我想明白了，我的很多问题都在自己，我太想用和别人一样的预设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了，而这个所谓的标准，很可能是不存在的！《庄子》让我的精神获得了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