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中的孩子》 ：在时间的汪洋里变成一条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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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中的孩子》 [英]伊恩·麦克尤恩 著 张竝 译 新经典 南海出版公司 2018-11

　　金庸去世了，很多人说，时间是最高的武功。

　　无论你在说大家都说的话，或者说与大家相反的话，或者缄默不语，对于这句话，每个人都无法反驳。

　　在这人类所能感知的三维世界里，谁能蔑视时间，这个宇宙万物的主宰？

　　70岁的伊恩·麦克尤恩不久前结束了他的访华之旅。照片上的他发际线严重后移，头发稀薄而苍白，瘦削，更加憔悴。只要对比他年轻时的照片，很容易就能看到时间在他身上的流逝。和所有古稀之年的人一样，他显得老迈沧桑。

　　但他在21大学生文学盛典上的演讲，恐怕出乎很多人的意料——“数字革命”。时髦、热门，甚至有些“非文学”，和他作品中的怪异和重口味气质似有不符。然而，纵观他的文学创作生涯，风格多变，始终在追寻突破，贴近时代脉搏，这样的主题又很“麦克尤恩”。20世纪六七十年代“垮掉的一代”及由此演化出的“嬉皮士”风潮或多或少都成为他和他的作品精神内核的一部分。在流淌的时间里，他始终像孩子一样对新事物、新的脑力活动充满好奇，全情投入，思考并创作。于是，时间也在他的作品中以 “麦克尤恩式”的方式折叠、穿越、变幻，以及静止。

　　《时间中的孩子》是麦克尤恩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长篇小说，在此之前的六年间，外界一度以为他会从此搁笔。“家里有三四个未成年的孩子”“我自己又太爱小孩子了”，使他缺少了写作所必需的“孤独”。但他还是在自己年近四十的时候，带着这部自传性的杰作，再度回到阅读的中心，凭借透着温情的《时间中的孩子》，获英国惠特布莱德文学奖和法国费米娜小说奖。“恐怖伊恩”在这部探讨了婚姻、家庭、成长与失去，以及时间的长篇中有了更多的柔软、怜悯、成熟。

　　时间既是书中一个重要的主题，也隐形于跳跃式的写作手法中。也就是说，主题中的时间与小说的时间架构融为一体。跟随主人公斯蒂芬的视角，叙述在回忆、此刻与未来之间跳转，在幻象中穿越到出生前的过去及三维外的未来。在弄丢了三岁的女儿后，斯蒂芬顺滑的线性时间突然折断，面前一片虚无的时间之水，没有了坐标。他要怎样重新找到存在的坐标，怎样和时间相处，怎样继续生活？

　　在从混沌窒息的汪洋之底慢慢而艰难地露出水面、重新呼吸的过程中，塞尔玛，这位稍稍年长的女物理学家扮演了无法取代的角色。她对时间的阐释和理解在某种程度上抚慰了朋友斯蒂芬，给予他指点和精神依托。

　　麦克尤恩在接受采访时曾说：“大众普遍认为，科学压制着人类心灵和想象力，我一点都不同意。我反而认为，科学使人通向好奇。物理学家透过宇宙学所观察的世界比起把世界形容为由两只大象支撑的论述看起来远远更有趣，更刺激，更能激发想象力。过去二三十年科学领域的发展惊人……哲学越发受神经科学影响。进化论心理学逐步架起联系生物学与社会科学之间的桥梁。天晓得或许我们能翻天覆地地把人文科学与科学融合起来。到底这样会不会偏离小说创作，我不知道。但一个作家应该对这种情况所可能产生的结果感兴趣。这就是我为什么一直对科学感兴趣，不断思考我们对它的质疑。” 他所理解的理性主义是经由情感上的智慧调和过的。

　　在麦克尤恩这里，在《时间中的孩子》里，科学与文学、理性与感性之间的界限消失得不留痕迹，并且像童书作家斯蒂芬和物理教授塞尔玛之间弥足珍贵的友谊一样，它们互为补充和支撑，让时间挣脱束缚，可以折叠、弯曲，每一个时间的原子彼此间都可能触碰、发生联系，又可感可知，终于没有陷入虚无。所以，当斯蒂芬在和妻子分开后第一次去乡村见她的途中，穿越时间来到他的父母紧张对峙、最终决定不流产而要把他生下来的那个雨天的酒馆窗外，与绝望无助、未婚先孕（那个时代的一大禁忌）的母亲四目相对的那个时刻，暂且将它叫作幻象中的时间，和现实世界里的时间是对等的，也是真实的时间。

　　“如果科学家能加入关于时间的重要讨论，且不认为自己可以一锤定音，而是了解一下神秘主义者经历的永恒，梦中时间线的混乱，基督教徒完满与救赎的时刻，深度睡眠中消失的时间，小说家、诗人白日梦精心编织的时间规则，童年时无限延展且一成不变的时间，科学家将会变得多么有人情味、多么亲切啊。”塞尔玛说。

　　一位进过监狱的卡车司机则对斯蒂芬说：“我在里面待过近两年。什么都干不了，什么事都没发生，每天都一模一样。那段时间就像弹指一挥间。要是一大堆事情一件接一件地飞速发生，时间就会显得漫长。”

　　就这样，斯蒂芬从各种各样的人、事物、经历那里体会和重新认识着时间。

　　在卡车翻飞落地、他差点撞上的千钧一发的时刻，他体会到缓慢的、被拖长的时间；在与孩子的沙堡游戏里，他体验到因完全投入而无限延展的自由的时间；在冰雪覆盖的石板下的微缩热带雨林里，看到一个季节是怎样穿透了另一个季节；在失去挚爱的女儿后被时间压垮，看着时间像水一样漫过头顶不能动弹；在驶进风雪漩涡的黄色火车头，在奔向妻子的旅途中，时间又像快乐的铃铛一样演奏起动人的乐曲。然后，新的孩子降生，时间回到原点，静止在开始的那一刻。如果说时间仍然是一片汪洋，那么，斯蒂芬最终让自己变成了一条会游泳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