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有一个汉朝将军唐蒙因一碗枸酱伐南越的故事。枸酱是当时一种很珍奇的食物,色美味甘,原料是拐枣。故事里神机妙算的唐蒙通过拐枣做的酱神机妙算地推断出从蜀中经夜郎到南越的路径,继而成功平南越,相当传奇。而小编本人作为夜郎国本地人,从小就对街上小贩手里一把把长得奇形怪状的拐枣有着深深地好奇,无奈家人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坚决不给这个机会。少小离家老大未回,只能在北方遥想这种果实的模样,但至今没能尝过拐枣的味道,还是我毕生的遗憾。 今天这篇文章,说的就是这个亡了一个国的拐枣的故事。 拐枣 话说—— 汉朝建立,南越王向汉文帝称臣,重归中央政权隶属。武帝建元六年,番阳令唐蒙奉旨出使南越。南越接待国使礼仪周全,礼宾司安排的席面很丰盛,七个碗八个碟,中间还有一碗琥珀色香气扑鼻的枸酱。唐蒙见了不动声色,问枸酱从哪里得来。南越方面作陪的官员朝番禺城外西北方随手一指,说从牂柯河而来。 枸酱当时人也叫做“蜀枸酱”,只有蜀地出产,南越离蜀上千里,当时不通道路,蜀地的枸酱怎么会在番禺出现呢?唐蒙回到长安,找来蜀商问详情。蜀商说皇上明令四川枸酱不准外售,但商人逐利,恐怕有当地人偷偷卖到邻近的夜郎国去。 唐蒙再问牂牁江在哪里,一个负责西南税务的小吏说夜郎城外有一条可以行船的河,就叫牂牁江。唐蒙于是上书武帝,说南越王黄屋左纛,名称臣子,实为郡王。现陛下威加四海,怎么能让南越一方独大?夜郎国现有精兵十万,可招抚为州府,任命为官吏,再从夜郎出兵,沿牂牁河放船而下,便可直抵番禺城下。 武帝听罢即拜唐蒙为郎中将,带领将士从巴蜀筰关进入夜郎,置夜郎国为犍为郡,唐蒙为都尉。唐蒙命令巴蜀士兵修路,从僰道打通到牂牁河边的路,共花了二十三年,这时已经是元鼎五年了。 等夜郎驿道打通,南越王已自立为国,唐蒙这时却发现牂牁江不能直达番禺。武帝雄心岂以一路不通便止,仍然从豫章(南昌)、长沙、桂阳、零陵和牂牁五路出兵,将士十万,会攻番禺。等到四路大军平了南越,牂牁这一路还没进入南越境内,唐蒙之计不成。 但历史喜欢故事,横插一碗枸酱在伐南越的路上,比单单兵发五路会师番禺要有趣得多。班固因此盛赞唐蒙,说他的功劳可以和张骞通西域媲美。好像唐蒙用兵奇诡、神机妙算,从一碗枸酱入手,拿下了南越大片土地,视其他四路人马为无物,伏波将军如虚空。其实马援和士兵在广州城里被南方的太阳晒得挥汗如雨大喝椰子汁解渴的时候,唐蒙还在船上手搭凉棚作远眺状呢。 这碗枸酱就此作了开路先锋,在历史上大大地有名。但这枸酱到底是什么,从来莫衷一是,没人说得清。一致认可的说法是枸酱制作方法宋以后已经失传,那么宋以前呢?枸酱一词,最早便是出自《史记》中唐蒙使南越中的这一段。 枸酱乃珍馐,唐蒙识得枸酱,估计是参加过武帝举办的宴会,才能在南越的酒席上一眼就认出那是蜀枸酱。汉末刘德为《汉书》作注,解释了唐蒙说的枸酱是什么样子,他说做枸酱的枸树如桑,果实长二三寸,味道酸中带甜。采来作成酱,甚美。蜀人以为珍味。 汉时的枸树现名枳椇,枳椇的果实不是果实,而是膨大的果序轴,结在枝端,卷曲扭拐,长两三寸,味甘如蜜。枳椇这个名字很生,民间通常叫做拐枣。两汉魏晋时的人对枸酱不陌生,《说文》即称枸是树木,果可为酱,是为枸酱。 关于枸酱味道如何香甜,色泽如何诱人,有一个故事可资谈兴。这个故事最早出现在宋元话本里,后被明末出版商冯梦龙收入《喻世明言》中。有个小官名叫杨谦之,乘船赴任,路上歇在石圯浦,旁边船上有人叫卖枸酱。杨谦之早就听说枸酱美味,便买了一罐,打开盖子,香气四溢,色如玛瑙,质如饴糖。尝了一口,香甜甘美。同行的妇人李氏说这枸酱出在南越王府,平常人家不可能有,这罐酱一定是某巨富高官之家的家仆盗出来卖的。稍后失主就找了过来,果如李氏之言,失主是当地巨富。经李氏周旋,杨谦之得以安全。 这个颜色像玛瑙味道像饴糖的枸酱在后世绝迹,应该和晋以后枸酱改成蒟酱有关。这个过程很奇怪。蒟酱最早出现在魏文帝时期编撰的《皇览》中,晋《广志》一书说南安有一种藤本植物叫蒟,书中呼为蒟子。蒟子依树蔓生,辛辣如姜。《蜀都赋》也出现了这个蒟字,“其园则有蒟、蒻、茱萸”,萧统编《文选》为其作注,先释蒟、再释蒻,说蒟加蜜藏为蒟酱、蒻添灰汁为磨芋,两者都是蜀人的珍馐美食。《文选》里的“蒟酱,蜀人珍”,和《汉书》里的“枸酱,蜀人以为珍味”从字形到文意都太过相似,稍不留意就要弄错。 萧统之后,是漫长的乱世,到唐初虞世南著《北堂书钞》,引用了《皇览》中有关蒟酱的记载,并且和《汉书》对照,发现已经出现了偏差,某版少了“蒙蜀”二字,某版少“二”字,某版有窜字,某版有脱字。在传抄的过程中脱字漏字改字串字不断发生,古籍在唐前已经被篡改过,致使“枸”酱变成了“蒟”酱。 到《唐本草》里沿袭萧统的说法,又有所增添,说蒟酱生巴蜀,交州人称蒟酱。当时有人就置疑了:照这么说,秫可造酒,怎么不把秫叫秫酒呢?交州人种蒟酱,河北人种秫酒。有这么说话的吗?何况蒟叶辛香,早得名辛蒟,又何必另造一个蒟酱呢。 有个人称“文选学士”的李善是当时有名的学者,他在其著作中说:“孝武之时,感蒟酱邛竹杖,则开牂牁越隽”,其后骆宾王袭用了李善的说法:“昔魏臣赋蜀,徒闻蒟醤之奇;汉使开笻,才通竹杖之利。”经李骆二人这么一写,蒟酱彻底替换了枸酱,到了北宋,诸家学者受他们的影响,都说《史记》、《汉书》里的枸酱,就是《蜀都》、《文选》中的蒟酱,甚至《史记》也有写作蒟酱的,都没想到后世重刊时刻书人会篡改古籍。始终坚持枸酱说的也不是没有,北宋《太平御览》、南宋《玉海》,还是写作“蜀枸酱”。 但蒟这个东西是个麻烦因子,字又生,物又僻,见过的人很少,端出一碗蒟酱在唐蒙伐南越的路上,读书人见了不识,总要问一下蒟是什么,如何做酱。有人就把左思的两都赋拿来互解,说《蜀都赋》里的蒟,就是《吴都赋》里的扶留,为了方便对仗,还把蒟和蒻合并成一种,“园则蒟蒻、茱萸”,“草则东风、扶留”。扶留现名蒌叶,胡椒科胡椒属,叶子有芳香气息,含挥发油,采用蒸馏法可提取精油,就是蒟酱油,这是调香的原料。但蒸馏法在元以后才进入中国,秦汉时的四川人肯定不会是这么做,产量太低了。并且以中国人命名习惯,这得叫蒟油,而不是蒟酱,或者蒟酱尘。 蒌叶 宋以后世人皆不知蒟酱为何物,连宋孝宗都曾经问过,说汉武帝因蒟酱而开南越,想来极其味美,朕想问一下我朝中的蜀中人士,不知有谁知道。宰相周必大是江西庐陵人,自己没吃过,又不想露怯,便不屑地说,想来也不过就是现在的酱吧。 蜀中本不存在蒟酱,枸酱早随着记载枸酱的文字一同消失,明人何宇度在万历年间当过夔州府通判,把宦游所见写成一部书,取名《益部谈资》,所记皆四川山川物产及古今轶事,关于蜀地枸酱或蒟酱这么大有来头的物产怎么能遗漏呢,但何宇度说,他问过当地人,都说不知道,既然这么好吃,可能是鸡樅油吧。在明朝川黔人的眼里,那么好吃的东西,只有菌中之王的鸡樅。 那么枸酱是什么样的呢?据书上描写,是把枸树也就是枳椇/拐枣的果序轴采下后捏破,加水煮出甜汁,过滤掉杂质后继续熬煮,精炼浓缩后得到甜度大、水分低、便于长久保存的糖稀状的果汁。古人对这碗甜浆的评价是“甜如饴”,就是甜得跟麦芽糖一样,并且止渴消暑,不像麦芽糖那样粘牙。这是简单的水煎法,要得到更为香甜稠厚的枸酱,则是另一种做法。 其法倒也不难,需要的不过是时间来转换,便如同西方酿葡萄酒之法,脚踩破皮,过滤掉籽,入橡木桶静待酒成便可,放上50年,便是世之佳酿。造枸酱法是取拐枣捏碎,过滤去籽,放在陶罐里,布封其口,再加厚泥糊上,贮藏在阴凉处,放上几年,等果浆自然发酵,果子里的单宁转化为糖,水分蒸发,果汁浓稠,化为糖浆,颜色如琥珀,甜香透瓶外,便是《史记》、《汉书》、《盐铁论》中为其作过传的“枸酱”。 蜀枸酱已成历史,拐枣除了鲜食,如今蜀中喜欢用来泡酒,就叫拐枣酒。拐枣的高甜度使得这瓮果酒不需要另外加糖就足够甜。有意思的是,在古代的书上屡见到有枳椇败酒之说,说有人造房,不小心用枳椇为梁柱,结果一屋子的酒都成了水。 拐枣泡酒 我怀疑这个说法是枳椇能解酒醉来的。明朝官修的《普剂方》里“枳椇子丸”,主治因饮酒过多造成的腹内酷热、蒸熏五脏、津液枯燥、专嗜冷物等证,方子是寒浆、枳椇子各二两、麝香一钱。磨成末调成糊团成小丸子,30粒为一服,用淡盐水送。 这个方子用来解酒是蛮对症的。解醉酒有三个方法,一是事先喝杯牛奶,在胃里形成保护膜,减少酒精摄入;二是加速乙醇和乙醛在体内分解的速度,可以吃某种复合片;第三种就是喝蜂蜜水或吃甜度高的水果来缓解酒精性低血糖的症状,“枳椇子丸”便是用的第三种。 依古人朴素的思辨逻辑,既然枳椇子能解酒,那枳椇树作屋梁就会坏酒。真是简单得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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